撰文丨崔一凡 编辑丨张瑞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吴悠28岁,武汉人。从25岁开始,疫情就牵扯住了他的生活。这或许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,只要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。关于他的故事,开头和尾声显示出一种黑色的呼应。2020年,吴悠的奶奶脑溢血,而后查出脑瘤,在医疗资源紧张的特殊时期,无法及时入院,最终去世。那时他在武汉,每天骑着电动车,给一个个普通人送去药和物资。前些日子,持续三年的防疫政策转向,他的爷爷感染新冠,“肺部发白,不能吃喝”。更重要的是,因为医疗资源紧张,住院依然艰难。12月27日,他发微博写下这段故事,算求助,也是记录,他“害怕许多事,担忧着的是似曾相识的滋味”。
吴悠的微博©吴悠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故事的开头称不上特别。三年前,2020年初,他给爷爷送口罩,爷爷说你也应该送给更多的人。在那个充满茫然与恐惧的时间点,在以后三年历史的开端,他成为武汉的送药人,骑着妈妈买菜用的电动车,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,为人们送去必需的药和物资。他是一名校外艺术培训的老师,年轻的学生们不知如何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,他向他们展示只要行动,总归会有希望。但奶奶病了——需要住院但无法住院,需要手术但没人能手术,那意味着等待,等待,直到无能为力。在一部讲述武汉疫情的纪录片里,他说给更多人送药就是想让奶奶早点住上院。他也知道这个逻辑链条的脆弱,“有点像愚公移山”,他说。但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。
后来的故事证明,现实不是神话。在医生的帮助下,奶奶住上院,做了手术,但前期拖延太久,最终还是去世了。他感觉到无力,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意义。他送药时骑的电瓶车被博物馆收藏,上面还贴着奶奶的照片。但奶奶再也回不来了。还有他帮助过的那些人,一对亲切的老年夫妻,送给过他一袋速冻饺子,还有一位住在郊区的00后小姑娘,当他将药从窗户里扔进去后,女孩探着头对他说谢谢,他们都再也回不来了。他的学生们总拿自己的老师当作文素材,正能量的故事配上happy ending的结尾。这很好,只是会让他觉得尴尬,因为相比那些做到的,“更多是没有做到的”。
电瓶车上贴着吴悠和奶奶的照片©吴悠
这三年里,他刻意避免与疫情正面交锋,主要是情绪上的。毕竟现实无法逃避。他像原先一样做艺术生培训,线下课上不了就改线上,也没太大影响。有人找他写剧本杀的剧本,前两年市场火热,去年就不行了,线下店大量倒闭。这也没什么,毕竟不是主业。
不过总有些时候,比如梦到奶奶在他从小生活的老房子里看电视的时候,爷爷躺在病床上还想着给他零花钱的时候,一些复杂的情绪就难以斩断。或许是遗憾,他和奶奶约好去海边散心,再也去不了了。无奈,在疫情的一头一尾,要面对两次亲人的劫难。想抱怨,又无处抱怨,“不至于这么惨吧”……
在发出那条有关爷爷病情的微博之后,他通过朋友找到了还有空床位的医院。爷爷住上院了,病情还算稳定,他的心多少放下一些。他去看望,但尽量避免去急诊之类的地方。那些能看到的,他也能想象到,三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了。他不想打开“那扇门”,因为知道门后的东西可能让人难以承受——但是,当这一切结束之后,生活总归可以美好的,对吧?
以下是吴悠的讲述:
爷爷
我爷爷81岁,正在接受治疗。他的情况不能说比平均值严重,也不能说比平均值好,总之就是靠呼吸机顶着。目前来讲没有危险,但也不能说好了,还需要一段时间。
从他生病到现在,大概快10天。他没有什么基础病,刚开始不发烧,也没有咳嗽,只是觉得食欲不好。所以没觉得是新冠,可能是别的病,就喝了点藿香正气水。但是过了几天,他下不了床了,有一种很疲乏的感觉,后来到医院,才知道是新冠。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看到,好像很多老年人容易出现这种症状,不发烧,但已经感染到肺了。我爸爸和叔叔把他送到医院,120当时叫不到。去的是汉口医院,因为离家近。
我爷爷等床位大概等了3天,住院的人多,要排队。一大早5点钟去医院,一边打针一边排队。爷爷在汉口医院排了一天,然后去另外一家医院排了一天,都没排上。他排队的时候有点害怕,就是老年人在医院那种无法安慰的害怕。他一直念叨,说想回去想回去,然后我爸爸就只能把他拉回去了。因为住不上院,只能找别的朋友借了台呼吸机,在医院给他开了药,到社区医院打。
后来通过(朋友的帮助),知道医院有新床位了,就去急诊挂号住进去。之所以有床位,是因为那时候,所有的科室都成了新冠(科室)。那一栋楼不分科室,儿科什么的,住的都是老人,都是新冠(患者)。我爷爷住的是泌尿科的住院楼。
我爷爷的病房住了10个人,那个病房本来有6个床位,后来加了,走廊也摆了床。反正感觉医院里只要有空位,就都是床。我加了几个医生护士的微信,感觉他们也很压抑,蛮疲劳的,我平时跟他们沟通,有时候连“谢谢”都不回复,不是我不礼貌,因为我怕他们要多看一下(浪费时间)。
其实我有点刻意回避(这些场景)。因为我知道2020年那会儿的情况,脑补一下,都差不多。这种场景,听描述也好,看文字也好,都不会那么(难过),但是眼睛看到的话,还是非常地难过的。我不能完全忽视这些(悲伤),但是我也很清楚,这不是我能解决的事情。
第一次到医院去,爷爷就说他很想我,还说他没穿裤子,所以没有“铜钱”——就是没有带钱给我——因为我每次去爷爷奶奶家,他就喜欢给我点钱,我收了他就很开心。我跟爷爷奶奶非常亲。因为我从小爸妈离婚,爸爸也长时间不在家,我一直是跟爷爷奶奶住,一直住到上大学之前,我的家长会都是爷爷奶奶去。
爷爷和奶奶©吴悠
因为之前奶奶(去世),现在爷爷住院的话,会有一种觉得不公平那种感觉吧,绝对会有一点点,抱怨吧,埋怨。就是觉得不至于这么惨吧,就是这种感觉。而且是(疫情的)一头一尾。
我现在其实很怕收到求助的消息。无论是我的朋友,还是学生,我一看到这个人很久没联系,突然给我发消息,我下意识就想,可能是想问我住院的问题。可能他们知道2020年我做了一些事,总觉得我会有什么渠道,但其实我也没有办法。我爷爷住院之后,有一天,他隔壁的病床空了一个。我就把这些求助的人拉了一个群,让大家赶紧联系,发完之后第二天我就把群解散了,我能做的只是这样。
这也是我内心很难释怀的地方。可能以前的我,或多或少觉得自己能做点东西。但到疫情这种时候,经常会感觉自己很渺小很渺小,无论是对家人,对朋友,对社会,甚至对这个世界,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渺小。
2020
2020年1月底,疫情最严重的时候,有一天晚上,一位在上海的求助者联系到我,要给他在武汉的爸爸妈妈送东西。他爸爸妈妈离我家很近,大概5分钟路程就到了。他父母六七十岁,给我一种很街坊的那种感觉。我们寒暄了几句,互相鼓励了一下,他们还留了一袋速冻水饺给我。但是后来,我在清明节扫墓的时候碰到了他(求助者),才知道他们(他父母)都去世了。
在墓地,他认出我来,蛮尴尬的吧,笑一下,之后大家就懂了。在我的潜意识里,他们是不会离去的那些人,可能不像一些病人,我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和预期吧,但就是在墓地碰到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,安慰他什么的。车来了大家就分开了,也不知道聊什么。
那天还有一个人让我印象很深,是个00后,我给她送过药。当时我在找奶奶的墓地,顺着找,居然在墓碑上找到她的名字,上面写的是3月28号离世。
大概是3月中旬,她妈妈找我求助,她(女儿)感染了。她妈妈是外来务工人员,当时人不在武汉,就想给她女儿送药。我记得她妈妈说,她(女儿)在排队进方舱,给她送点药先顶几天。她(女儿)住得挺偏远,住在城乡结合部,那种私房搭起来的楼中间的某一间房。我记得我把药从她的窗户丢进去。当时没有很清楚看见她的样子,逆着光,她探了个头说了句谢谢。我心里面的预期也是,至少有着落的感觉吧。
2020年骑电瓶车送物资©吴悠
我现在有一点后悔的,就是我没有加那个小女孩的微信,去问她后面的情况。那天看到她的墓碑,她墓碑旁边还有她爸爸的墓,她爸爸2018年就去世了。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种情感的(冲击)。我现在教的同学也是00后,17、18岁的样子,我看到他们,也会想到这个小女孩。我总会下意识地认为,自己已经完成了一件事情。但其实它远没有完成,甚至觉得没有对结局产生任何作用。
我的这些事情,一些同学会把它写到作文里,我会有点(尴尬)。你不能说这件事没有意义,但我感觉,自己没做到的事情更多一些。我可能确实帮助了很多人,但是很多人在之后还是去世了。最关键的肯定是,自己奶奶的去世。尤其看那个纪录片,看到弹幕的祝福,我内心肯定是更加难受的。大家很希望我的奶奶康复,希望有个happy ending。但是大部分(情况)不是这样的。
奶奶
我2017年6月毕业,去中学当过老师,之后跟同学创业做婚庆。当时创业的资金也是我奶奶给的,给了我10万。我对我奶奶是有很大的愧疚之心的。我记得很清楚,她当时来送钱,一袋现金,用塑料袋装着,因为她不懂得网上转账。她当时还买了袋苹果,跟我说要注意身体。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。
2019年,我做艺考培训,存了一点钱想还给奶奶。但是20年1月份,她就(生病了)。当时她说话语无伦次,很想努力说什么,但说不出来。后来检查,脑溢血。如果只是脑溢血的话,还不会怎么样,但是拖久了,就发现脑瘤的情况。1月23号开始封城,她没办法住院。当时像个黑色幽默一样,她其实可以去协和(做手术),也有床位。但是神经科的医生给了一句话,也蛮残酷,他说能给我奶奶开刀的医生都去世了。这些可能只有当时在武汉的人才能知道,很多医生都是这样,当时牺牲了不少。
没有办法,没有药,说真的,每天除了祷告没有办法,那是很难的。所以当时我去(给别人送药),也是想着通过这样的方法(让奶奶早点能住上院)。虽然多少有点愚公移山的感觉吧,但是没有办法。我不知道我当时能做什么。
后来我做志愿行动的时候,一位协和的医生告诉我,有一些湘雅医院的医生来支援,然后我就带着奶奶去到他推荐的医院去,准备做手术。当时我有一种赢了的感觉,还有点得意,就是可算是把我奶奶照顾好了的那种感觉。但是后来知道,那个(主刀)医生其实是个内科医生,可以开刀,但也不是神经科主治的医生。我也不是说怪他,他也跟我们说清楚了,没有那么大把握,也挺感谢他的。
住院中的奶奶©吴悠
所以我的奶奶其实从1月份开始,一直到最后离世,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,一直很痛苦,一直处于一种昏迷的状态。这也是我至今无法释怀的一件事。我现在还是会梦到奶奶,总是梦到他们(爷爷奶奶)在那个(老)房子里,午休、看书、看电视、看戏、做菜,生活里的点点滴滴,太多了。每次梦到她,我就感觉自己在哭。因为我总觉得我对我奶奶是有亏欠的。
我爷爷奶奶的感情也很好。我奶奶住院的时候,我爷爷也很着急,想去医院看。我爸爸肯定是不能让他出去的,他也经常因为这个事跟我爸爸吵架。我爷爷从1月份奶奶离开他身边,就再也没见到,再见就是墓地了。后来我爸爸跟爷爷说,奶奶没有抢救过来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爷爷哭泣。
小时候和奶奶©吴悠
他很怀念我奶奶。他的卧室,还有吃饭的地方,都挂着奶奶的照片。我经常能看到他坐在奶奶的照片前凝视。平时不管过什么节,或者就是普通的日子,他吃饭时也会摆上奶奶的碗筷。有时候我叔叔或爸爸没摆好,他还会指责。有一次我记得我爸爸做了一盘带辣椒的花生,夹给“奶奶”的时候,我爷爷就有点生气。因为我奶奶喜欢吃甜的。
三年
我阳得有点匪夷所思。12月7号说全面开放,我就是7号当天阳的。我那时候没出门,也不知道怎么阳的。我没想会这么快,没有一点心理准备,发烧头晕,抗原也没来得及测,也没来得及买那些东西(药)。
我最高烧到快40度,高烧持续了3天半。新冠最经典的几个症状,除了浑身疼以外,我都经历了。发烧和头疼的情况,还是蛮受不了的,就是站不起来的那种感觉。我吃的是之前家里准备的乐松。因为我有时候会牙疼,它是个止疼的药,也可以退烧。算是一个比较冷门的药,但后来也买不到了。
我当年比较近距离接触过新冠病人,但当时没有(感染)。这一次(阳了),首先肯定很意外,非常地意外。但后来甚至会有一种“仪式感”,当然这不是一个褒义的形容——就是到头来终究是难逃这一遭的感觉。
20年刚解封的时候,会有生活恢复正常的感觉,当时玩了挺久的,玩了3个月,去了重庆、成都、乐山、云南、张家界、湖南、杭州、西安。因为那个时候奶奶去世,想(放松一下心情)。疫情之前,我跟我奶奶约好去海边玩一下,已经定了地点,是广西的涠洲岛。但是没有办法,奶奶去世了。后来我去了涠洲岛,住了10天,算是给奶奶的一个交代。
我平时主要做艺考培训,一对一那种,上网课也影响不大。但对学生来讲,从开学被封到放假,肯定不开心,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坐牢。学校也不让走,他们就在寝室里上网课。有的学校,高三,觉得网课效果不好,就把寝室搬到教室,就可以线下授课,只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。
其余时间我接一些剧本杀项目。2021年,当时有个博物馆找到我说做一个历史向的剧本,但也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吧,他们博物馆到现在都还没有开放。剧本杀之前几年比较火,去年开始就不火了,可能70%的(商家)都做不下去了。有作品质量的下降的原因,也因为疫情,开开停停,很多店就顶不住了。
最近三年,很多时候我没有太大的感觉。包括有很多人问我疫情时候的情况,我好像是个当事人,但也像个旁观者。当然,我只是比较刻意地让自己当个旁观者吧。因为知道那里有不好的东西,就不想打开那扇门。
©吴悠
我总觉得,我们这一辈人对新冠的看法和总结,其实没有太大意义。因为我们至少还活着,虽然说得很卑微,活着这种东西,没有什么值得去赞扬的。但就是这样,相比很多老年人来讲,我们还活着。
从我们个人来讲,只能说是珍惜眼前人吧,我觉得只要身边人能够健健康康的,或者至少病了之后,有药有医生,有住院的地方。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活活病死,因为我奶奶就是这样。疾病并不大,但是从初期的小病逐渐蔓延,漫长的痛苦对她是折磨,对她身边人也是折磨。我对新冠疫情4个字本身并没有什么看法,我们怎么去面对它,怎么在这个劫难之后做一些反馈(才是重要的),这是我的一个总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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